
海伦·福斯特·斯诺(美国杨百翰大学图书馆/图)
编号为206的记者证上,贴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上面压着《纽约太阳报》的钢印。旁边是一张“在紧急状况中进出租界”的通行证,还有一张第2663号的宵禁时刻的通行证。剪贴簿里的这几样东西,暗示着主人海伦·福斯特·斯诺战地记者的身份。
1937年5月2日,来自美国的记者海伦抵达延安,成为第一个全面了解并报道陕甘宁边区的外国记者。到了9月,她要去前线采访,毛泽东为她写了一封介绍信,要求任弼时、邓小平为她在前线的工作和生活提供方便。
去陕北苏区并不容易,海伦一到西安就被特务监视尾随。为了甩掉“尾巴”,她翻窗逃出宾馆,在美国朋友的帮助下才逃出西安,到达红军驻地。
这样一位富有冒险精神的女性,在漫长的历史中却被遗忘了,人们更多知道的是她的丈夫埃德加·斯诺——著名的美国记者,也是《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的作者。少有人知的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埃德加·斯诺从未到过延安,他到的是保安(今志丹县),距延安尚有几小时车程。这本书是两人合作、两次西行的产物。
“海伦是一位未被颂扬的伟大女性,历史对她是不公正的,”翻译员安危奔波半生,往返中美,多次与海伦会面,整理历史资料,翻译海伦作品,“让海伦回到中国读者的怀抱。”这位布衣译者一生践行斯诺的“架桥精神”,成为中美民间外交的推动者之一。
2025年4月22日,陕西省翻译协会发布讣告:资深翻译家、斯诺研究专家、陕西省斯诺研究中心创始人安危先生于2025年4月21日21时30分在陕西西安逝世,享年83岁。遵照安危先生遗愿,丧事从简,不举行公众悼念活动。

海伦·福斯特·斯诺小姐的第206号记者证和第2663号宵禁时刻通行证(资料图/图)
两个斯诺
北大未名湖南畔,正对着“慈济寺”山门的小丘上,树立着一方白色大理石制的长方形墓碑。碑上镌刻着叶剑英亲笔题写的金字“中国人民的美国朋友埃德加·斯诺之墓”,下方注有英文。
1905年7月19日,埃德加·斯诺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一个普通家庭,自幼便展现出对冒险和探索的浓厚兴趣。1925年,埃德加·斯诺在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就读,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
1936年6月,埃德加·斯诺在宋庆龄的联系和帮助下,访问陕甘宁边区,写了大量通讯报道,成为第一个采访中国共产党的西方记者。在那里,埃德加·斯诺与毛泽东等人进行长谈,到边区各地采访,搜集关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手资料,次年写出《红星照耀中国》。
“亚洲看起来的确好像是我实际的家,而美国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此刻,我的身体和精神似乎处于完全分裂的状态,我的身体是在飞机上,但我的精神却留在中国。”在中国旅居13年之后,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1941年离开中国时,写下这样的话。
1972年2月15日,埃德加·斯诺逝世。临终时,他说“我热爱中国”,并要求把自己的一半骨灰留在中国。
毛泽东曾评价,“埃德加·斯诺是一位伟大的记者和作家,他的作品让世界了解了中国共产党和红军的真实面貌。他对中国的热爱和对真理的追求让我们深感敬佩。”
半个多世纪以来,在埃德加·斯诺的故事流传于世、“斯诺精神”广为人知的同时,历史遮蔽了另一个名字,他的第一任妻子海伦·福斯特·斯诺。
海伦与她的丈夫埃德加·斯诺一样,同为美国记者,也是中国1930年代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和见证人。1937年4月,海伦从西京招待所半夜翻窗,逃脱国民党特务对她的监视,克服艰难险阻,奔赴延安采访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红军领导人,向西方世界讲述真实的中国故事。
由于在性格、气质和对生活的态度上有所不同,埃德加·斯诺与海伦·福斯特·斯诺在1949年离婚。离婚那年,海伦42岁,她终身没有再婚,名字中始终保留着“斯诺”这个夫姓。其后,海伦用笔名尼姆·威尔斯继续写作。
海伦的后半生专注于著述。在一台古老的英文打字机上,她总共完成了四五十部著作,其中一半跟中国有关。由于受朝鲜战争和麦卡锡主义的影响,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没能出版,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海伦对此不以为意,“我的书不是为出版商而写的,我是为了中美两国青年人而写的。”
两个斯诺离异后,埃德加·斯诺在1960-1970年间三次重返中国,都是带着他的第二任妻子路易斯·惠勒,而海伦这位为世界和平做出重大贡献的伟大女性,在中国媒体上被回避了,被忽略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
海伦这个名字重新进入中国,得益于安危半生的奔波。

海伦·福斯特·斯诺送给宋庆龄的1937年在延安采访时的留影 (资料图/图)
“让她重新回到中国读者中来”
1942年,安危出生于陕西扶风一个农民家庭。1966年,安危大学毕业,被下放到延安南泥湾的“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1971年被调到延安革命纪念馆写讲解词。
在延安革命纪念馆的资料室里,安危阅读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和海伦·斯诺的《续西行漫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外国人撰写的有关中国革命的著作,安危记住了这位极具冒险精神的女性——海伦·斯诺。
1978年9月,海伦应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的邀请,以《续西行漫记》作者尼姆·威尔斯的身份来华。尼姆·威尔斯是海伦的笔名,可见当时国内关于海伦的研究之少。
来华后,海伦主动给安危写信,并将自己1978年重访中国的所见所闻撰写成长篇报告文学《一个美国人在中国的经历》的书稿寄给他。安危把其中关于中国西北的几个章节翻译出来,1980年,陕西人民出版社以《70年代西行漫记》为书名正式出版发行。此后,两人通信越来越多,海伦将自己的著作和手稿一本接一本寄给安危,希望他在中国翻译出版。
1950年代初,麦卡锡主义在美国大行其道,海伦一直找不到正式工作,也没办法靠写文章赚钱。1982年,安危首次访美时第一次去麦迪逊小镇看望海伦。她独居在一间1752年修建的小农舍里,每个月只靠一百多美元生活,因为没有车,买生活用品都得靠邻居代劳。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放弃写作。
“海伦说,她写作不是为了出版,而是为了中美两国的子孙后代。”安危曾这样回忆那次会面,“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多做些她期望做而她本人又无法做的事情。”
1985年7月,学界在内蒙古召开了埃德加·斯诺专题研讨会,安危当时想写一篇关于海伦·斯诺的文章,但还是有所顾虑。为了证实海伦对《西行漫记》的贡献,他将1937年海伦在延安采访红军的四个半月里与斯诺互通的十多封信函翻译后印发给参会代表。那时埃德加·斯诺在北平写作《西行漫记》,还缺少什么内容、需要什么照片,给夫人的信中写得很清楚;海伦给斯诺的回信也说明了她采访的对象包括毛泽东是怎么说的——当时国内的主要矛盾、统一战线的方针政策等,强调要拥护统一战线;海伦再三叮嘱丈夫,要用第一人称写毛泽东的生平传记,要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伟大胜利历史贡献”主题展,海伦·福斯特·斯诺著《续西行漫记》(1938年)(视觉中国/图)
斯诺夫妇之间的这些信函,明确无误地揭示了《西行漫记》不是埃德加·斯诺一次西北之行的产物,从而证实了还有海伦·斯诺的功劳。然而当时却有一些学者质问安危怎么要去研究海伦·斯诺?安危意识到自己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1985年9月,安危应美国特尔尼蒂等大学的邀请,到哈特福德市讲学。在长达13个月的讲学期间,安危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麦迪逊小镇,帮助海伦整理尘封多年的资料。在此期间,安危与海伦多次长谈,凡是重要的内容,他都录音,共录制了二十多盘磁带,拍摄了近百张幻灯片、上百张照片,搜集、复印了8大纸箱两百多件有关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的文物和资料,并带回了国内。在掌握大量第一手资料后,安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结论:海伦是一位未被颂扬的伟大女性,历史对她是不公正的。
安危决心“要为海伦有所作为”,“让她重新回到中国读者中来。”他一本本地翻译海伦·斯诺的作品,先后出版了《70年代西行漫记》《逃往延安的美国人》《我在中国的岁月》《延安采访录》《毛泽东的故乡》《中国为民主奠基》等海伦著作。

安危先生(资料图/图)
海伦·福斯特小姐的热度
1987年7月,为纪念海伦历史性的延安之行50周年和海伦80岁生日,安危精心筹划组织了一系列学术活动,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举办的《伟大的女性——海伦·福斯特·斯诺生平展》,邓颖超、康克清、黄华等领导人发来贺电。通过媒体的广泛报道,国内掀起“海伦热”。
1988年6月,安危在北大举办的斯诺国际研讨会上,发表了长篇论文《未被颂扬的伟大女性──〈西行漫记〉与海伦·斯诺》,又一次披露了许多史料,论证了海伦在《西行漫记》创作中的历史贡献。比如《西行漫记》中有关朱德生平及延安章节的原始材料是海伦1937年去延安采访的,斯诺1936年访问了保安(志丹),没到访过延安,也没见过朱德;书中的珍贵照片,有十几幅是海伦在延安亲自拍摄的,等等。安危认为,《西行漫记》应该是斯诺夫妇两人合作的产物。
1991年12月25日,是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结婚60周年纪念日,由安危发起和创建的陕西省斯诺研究中心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宣告成立。这是国内最早专注于研究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的学术团体。
2022年1月27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复信美国海伦·福斯特·斯诺基金会主席亚当·福斯特,高度评价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夫妇为推动中国工合运动、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作出的重要贡献,以及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真挚情谊。这是中国最高领导人对斯诺夫妇的赞誉和肯定,这样规格的赞誉和肯定对海伦·斯诺还是第一次。
这距离海伦·福斯特小姐上一次的热度过去了整整90年。1932年1月28日,上海的华埠陷入了一场荷枪实弹的战斗。一方是日寇侵略,一方是十九路军奋起自卫。在上海联合公寓的顶楼上,海伦·福斯特小姐占据了一个正面观望的位置。连续34天,她都能听到炮弹的爆炸声。
“那是我渴望抓住的一个机会。假如你为我搞到一张记者证,”海伦对埃德加·斯诺说,“我会成为这个大千世界里独一无二的战地女记者!”经过一番周折,海伦终于获得《纽约太阳报》的第206号记者证。此前,海伦采访了上海市长吴铁城,还视察了霍乱、伤寒和痢疾流行的难民营。
很快,美国的报纸上登出了战地记者海伦·福斯特小姐的照片,大标题是“在上海面临危险”。

海伦·福斯特·斯诺(左)和埃德加·斯诺(资料图/图)
退而不休的“架桥者”
几十年间,安危多次组织召开海伦·斯诺国际研讨会,用翔实的史料证实海伦·斯诺为中美友谊作出的伟大贡献,被学界公认为“为海伦·斯诺正名的中国学者”。随着海伦·斯诺在中国获得广泛赞誉,在美国,特别是海伦的故乡引起强烈反响,拉开了中美两国人民友好和交往的序幕。
1989年5月,埃德加·斯诺的故乡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城与西安市缔结为友好城市。2004年,经中国外交部批准,陕西西安竖立了中国唯一一座“中美人民友好纪念碑”。安危还组织陕西省翻译协会开展了“美国环球志愿者服务项目”,促成大批美国志愿者来到陕西开展义务英语教学、企业培训、捐建爱心友谊工程等服务,同时还组织派出多批次陕西志愿者赴美义务服务。从1996年开始,安危领导的陕西省翻译协会共接待150多个美国志愿队、2500余名志愿者,为陕西各界义务服务累计超过16万小时,增进了中美两国人民的了解和友谊。安危也被誉为中美民间友好的“架桥者”。
由于安危在研究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方面的杰出贡献,1985年他被埃德加·斯诺故乡授予“堪萨斯城荣誉市民”称号,1995年荣获美国“20世纪成就奖”,2009年被海伦·斯诺故乡授予“锡达城荣誉市民”称号。
2021年3月,安危在陕西西安西京学院的“一个翻译家的外交人生”讲座上作分享交流。他从少年时期的求学之路谈起,讲述自己从毕业后开始做口译到后来曾为美国总统、联合国秘书长、国内外政要、学者及世界名流做翻译的诸多经历。在总结自己的过去、畅想自己的人生时提出一个问题,“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从自己的自身经历给出了问题的答案,称自己是搭桥人,翻译工作是桥梁,要为国家建设和发展服务。
中国工合国际委员会委员、宝鸡文理学院西北工合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兼研究员张占勤与安危有过翻译工作上的合作。2016年北京出版社与陕西省翻译协会签约,要求在三个月内完成英国记者乔治·何克的著作《我看到一个新的中国》的翻译工作。安危让张占勤牵头组织翻译。
作为审稿人,张占勤经常给译者统一翻译标准和措辞。记得有一次,他要求将书稿中所有的“日军、日本人”都改成“日本鬼子”。他认为这样翻译更能体现作者的爱憎立场。安危收到抄送的邮件后立即回复:“英译汉,汉语尽量忠于原文。在这本书里,凡涉及到日本和日本人,根据不同场所和上下文,拟译为:日本,日本人,日本士兵,日本战俘,日本侵略者,日本法西斯,日本军国主义者。请不要译为:鬼子,日本鬼子,小日本,除非原文是Japs,或aJap(日本鬼子,或小鬼子)。何克当然是反日的,但他毕竟是英国人,不一定像中国军民那样称呼日本鬼子。另外,这本书一定会成为经典,面对的是全世界的读者,包括日本读者。所以,我们不宜使用戏谑性、污蔑性,甚至侮辱性的语言(除非原文是那样)。”
安危曾接受陕西省翻译协会采访,将翻译工作的体会概括为“苦中作乐”。他称,自己在漫长的翻译生涯中没有想到过要放弃。“我是一个永不言弃的人,做学问是这样,做人也是如此。我承认,我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搞翻译、写文章,速度都很慢。有朋友说我是‘追求完美,慢工出细活’。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真正原因是‘翻译心理’有了毛病,有一种职业的责任心在苛求着翻译活动。按理说,搞了几十年口译、笔译,应当是轻车熟路,拿起来翻译就是了,不应当是拖拖拉拉。但实际上是:越翻译,就越感到难翻译,越担心译文出问题。反复校译、反复斟酌,对译文终稿总是感到不满意。”
安危对翻译工作的精益求精收获了成果,他曾为来访的二十多位外国元首和政府首脑做过口译,陕西境内39处开放点的第一份英文介绍材料均出自他手。
几十年来,安危一直有一份确定的行程。9月21日是国际和平日,也是海伦·斯诺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安危都会早早来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伟大的女性》展厅,给国内外游客进行中英文讲解,从1997年以来,从未间断。
(参考资料:惠树成《一位为海伦·斯诺正名的中国学者——安危》、蔡馨逸《海伦·斯诺和跨越90年的中美友谊之桥》、张占勤《安危先生发来的238封邮件》、丁凌《翻译工作的苦与乐》、郭娜《安危先生与两个斯诺研究》、安危《纪念埃德加·斯诺逝世50周年||他的一半为何留在中国?》《两个斯诺的江西情结》《伟大的女性——海伦·斯诺》。)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责编 陈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