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一群无形的饿狼,在铁灰色的天幕下嗥叫着,卷起干燥的、粉末状的雪尘,抽打在凌沐溪早已冻得麻木的脸颊上。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离开嘴唇的瞬间凝结成白雾,旋即被狂风撕扯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死寂的白。远山如同僵卧的巨兽,披着厚重的雪氅,在愈发昏暗的天光里只剩下起伏的、模糊的黑色轮廓。
凌沐溪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她的鹿皮靴深陷及膝的积雪中,每拔出一脚,都需要耗费不小的气力。身后,一具雄壮的马鹿尸体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蜿蜒的痕迹,像一条巨大的、濒死的蠕虫留下的最后挣扎。鹿角嶙峋,偶尔会卡在雪下的枯枝或石头上,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调整角度,再次发力。
这头鹿是她的战利品。追踪了它整整两天,穿越了结冰的溪流和危险的林海雪原,终于在今日正午,于一处背风的悬崖下,抓住了它因饥饿和疲惫而反应迟缓的瞬间,一箭精准地射穿了它的心脏。猎物倒下的那一刻,涌出的滚烫鲜血在雪地上洇开一大朵刺目的红花,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最终归于平静的抽搐。十六岁的凌沐溪,心中涌起的是猎人本能的喜悦和成就感,足以驱散连日来的艰辛与寒冷。
父亲会夸赞她的。他会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大手,拍拍她的头,尽管她早已不是需要仰头看他的小女娃了。他会仔细检查鹿身上的箭孔,点评她发力与角度的优劣,眼神里藏着骄傲。母亲则会一边絮叨着“女孩子家又跑野林子里去,多危险”,一边忙着烧水,准备处理这难得的丰盛猎物。鹿肉可以熏制储备过冬,鹿皮能鞣制成柔软坚韧的皮革,鹿角和骨头也能做成工具或装饰。对于他们这座位于边境苦寒之地的村庄而言,这样一头成年马鹿,是寒冬里上天的珍贵馈赠。
村庄的名字叫“磐石峪”,顾名思义,它像一颗不起眼的、坚韧的石子,镶嵌在帝国北疆绵延的山岭与荒原交界处。这里的人们世代与严酷的自然、偶尔出没的猛兽,甚至更危险的、来自荒原深处的散兵游勇打交道,锻造出了如磐石般沉默而坚毅的性格。凌家是村中的猎户,也是村民们默认的守护者之一。凌沐溪的父亲凌大山,曾是帝国边军的一名斥候,因伤退役后定居于此,他身手不凡,经验老道,是村里公认最出色的猎人和战士。凌沐溪自小跟随父亲习武、狩猎,弓马娴熟,虽为女子,却有着不输男儿的胆魄和技艺。
她拖着沉重的鹿尸,翻过最后一道熟悉的山梁。normally,站在这里,已经可以望见村口那棵巨大的、据说有数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以及树下袅袅升起的、代表着温暖与归宿的炊烟。然而今天,视野所及,只有一片被暮色快速吞噬的苍白和空旷。村庄的方向,异常的死寂,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丝人声,连平日里黄昏时必定响起的、呼唤孩童归家的声音也消失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不安,像一粒冰渣,悄无声息地落进凌沐溪的心湖。但她很快将其归咎于天气。风太大了,或许掩盖了村庄的声息。天色太暗了,或许距离还不够近。她加快了脚步,沉重的鹿尸似乎也变得轻了些,一种想要尽快回到温暖家中的迫切感推动着她。
靴底踩碎雪壳的“嘎吱”声,和鹿尸拖行的“沙沙”声,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单调而孤独。两侧光秃秃的树木,枝桠扭曲,如同伸向天空的、绝望的黑色手臂。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加重了,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仿佛某种看不见的、冰冷恶毒的东西正在空气中弥漫。
凌沐溪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不适。她想起母亲或许正在灶边煨着热汤,父亲可能已经提着灯笼出来张望过好几次了。她甚至想象出弟弟小石头(如果他在家的话)看到这么大一头鹿时,肯定会兴奋地大呼小叫,围着她问东问西。
还有阿哲。那个和她一起长大,跟她父亲学习武艺,眼神明亮,笑容爽朗的少年。他今天应该从邻村换盐回来了吧?或许他正在家里帮忙,听到她回来的消息,会第一个跑出来接她?想到阿哲,凌沐溪的脸上微微发热,幸好寒风早已吹红了她的双颊,掩盖了那一点点羞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揣着一块在悬崖下捡到的、形状奇特的暖黄色水晶,在夕阳下会折射出漂亮的光芒,她想着送给阿哲,他一定喜欢。
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依稀看到村口老槐树那庞大的、黑黢黢的轮廓了。然而,那树下……似乎挂着什么东西?很大,不止一个,在越来越猛烈的寒风中……轻轻地、诡异地摇晃着。
是村民们新挂的越冬肉食?还是祈福的幡旗?不对,形状不对。而且,为什么是挂在那么高的枝桠上?那需要很高的梯子才能做到。
凌沐溪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她眯起眼睛,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下分辨清楚。风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一些,仿佛也是为了让她看得更真切。
她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肉块,也不是幡旗。
那是……人的肢体。
被粗糙地、暴力地斩断的人类的肢体。两条腿,一条胳膊,就那样用沾满污秽的绳索,捆绑着,悬挂在槐树最粗壮的那根横枝上。冻僵的断口处,肌肉和骨茬狰狞地外翻着,呈现出失血后的惨白和暗紫。曾经温暖、充满力量的肢体,此刻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烂玩偶部件,在寒冷的空气中无力地晃荡。
凌沐溪的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从指尖一路冷到心脏,再猛地炸开,冲上头顶。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其中一条腿上。那条腿穿着一条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磨得发白的麂皮裤,膝盖处打着一個她母亲亲手缝补的、歪歪扭扭却无比温暖的补丁……那是她父亲的裤子!
嗡——
大脑一片空白。世界所有的声音——风声、雪声、自己的心跳声——瞬间远去,又被一种尖锐的、撕裂耳膜的鸣响所取代。她拖着鹿尸的手无意识地松开,沉重的鹿尸“噗”地一声陷进雪地里。
她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立在原地,无法思考,无法移动,甚至连瞳孔都无法聚焦。只有那悬挂着的、摇晃的残肢,无比清晰、无比巨大地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带着地狱般的恐怖,狠狠地砸碎了她之前所有关于温暖和归家的想象。
杀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冰寒迷雾,从那个曾经代表着村庄入口、代表着归家温暖的老槐树下,汹涌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暮色,终于彻底掩埋了这片雪原,也掩埋了一个少女整个世界的光。
《凌沐溪凌大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章 试读结束